不(bu)論如何，她都知道，博物館(guan)是去不(bu)成了(le)。一天(tian)天(tian)等著盼著，終于到了(le)保潔日，她抓住鐘點工來(lai)家里做(zuo)清潔的機會(hui)，獨自一人來(lai)到市博物館(guan)。

　　一步就跨進(jin)了三百萬年前(qian)。這里是另一個世界(jie)了，離(li)她的(de)生活足夠遙遠。她從沒像(xiang)現在這樣渴(ke)望遁世，一瞥見幾個中(zhong)老年婦女在屏(ping)幕里晃動，她就煩躁(zao)不安，她對所有的(de)時裝電視(shi)劇(ju)都過敏。

　　第一眼看到石(shi)(shi)核、石(shi)(shi)球、刮削器，她(ta)呆(dai)住了(le)。跟精(jing)巧無緣，但也(ye)絕不粗(cu)陋，她(ta)觀察(cha)著小小的(de)石(shi)(shi)球，一側是毛糙的(de)巖(yan)石(shi)(shi)粒，一側光滑。它起起落(luo)落(luo)，砸開過多(duo)少顆堅硬的(de)果實，她(ta)想象著那(nei)個(ge)場景。刮削器更讓她(ta)驚嘆，那(nei)磨過的(de)一溜薄(bo)石(shi)(shi)片邊(bian)兒，那(nei)一點(dian)非天然的(de)弧度，現(xian)在這(zhe)樣看著，既叫人心(xin)生謙卑(bei)，又不禁(jin)后怕，那(nei)驚心(xin)動魄的(de)一磨，到底是怎么(me)發(fa)生的(de)，要是沒有那(nei)道靈光閃過，此刻我又在哪里？

　　旁邊的展柜陳列著蚌飾和(he)牙飾。她仔(zi)細一(yi)看年(nian)代，石球和(he)蚌飾，竟(jing)然相距(ju)了兩百萬年(nian)，現在，它們只隔了一(yi)面(mian)玻璃。

　　她來(lai)到展廳中間的(de)(de)獨(du)立(li)展柜前，里(li)頭是一(yi)塊赭色(se)的(de)(de)化石，它曾經是一(yi)只披(pi)毛犀(xi)的(de)(de)頭骨。化石后面的(de)(de)背板上貼著披(pi)毛犀(xi)的(de)(de)復原圖，還有(you)一(yi)小(xiao)段(duan)文字介紹。披(pi)毛犀(xi)是獨(du)來(lai)獨(du)往(wang)的(de)(de)猛獸，體長四米，鼻上一(yi)根長角(jiao)，長毛垂地，皮厚得像裝甲。

　　石(shi)鏃，陶鼎，紡輪，玉(yu)琮，每一樣她(ta)(ta)都看入了(le)迷。最讓(rang)她(ta)(ta)心動是一只(zhi)骨(gu)笛(di)，用(yong)鶴的(de)骨(gu)頭制(zhi)成(cheng)的(de)笛(di)子，笛(di)子的(de)一頭已有些殘破。她(ta)(ta)久(jiu)久(jiu)地盯著這(zhe)根被制(zhi)成(cheng)笛(di)子的(de)鶴骨(gu)，鶴骨(gu)娉(ping)婷(ting)，擔在(zai)兩(liang)塊肥(fei)圓的(de)石(shi)頭上。笛(di)聲如一縷輕煙從笛(di)孔里飄出來，淡青(qing)色(se)(se)的(de)煙，淡青(qing)色(se)(se)的(de)笛(di)聲，升(sheng)到穹頂處，頓(dun)了(le)下，散開了(le)。她(ta)(ta)的(de)身體(ti)猛然(ran)一抖，靈(ling)魂歸竅。

　　展(zhan)廳里漸漸暗下來。最后，她(ta)重新回(hui)到(dao)披(pi)毛犀的化石(shi)前，她(ta)把手(shou)放在玻璃上(shang)，輕(qing)輕(qing)摩挲著。她(ta)真想騎(qi)著這頭長毛垂(chui)地的猛獸，穿過一片空闊的草原，進入密林深處。

　　走出博(bo)物館時(shi)，傍晚的光(guang)線，像一聲聲嘆(tan)息，拉得(de)長長的落(luo)在(zai)紅(hong)磚地(di)面上。

　　在(zai)地鐵上，她看到一個小女(nv)孩(hai)，嘴貼住芭(ba)比(bi)娃娃的(de)耳(er)朵(duo)說著什么，女(nv)孩(hai)不(bu)時地覷(qu)看父(fu)親(qin)，警惕，防備。周素格暗自揣度(du)著女(nv)孩(hai)的(de)心(xin)思，覺得很有(you)趣。父(fu)女(nv)倆下車(che)后，她也(ye)快到站了，驀(mo)地，想起家(jia)里的(de)他來。

　　他(ta)會不(bu)會也(ye)(ye)需要一個人(ren)(ren)獨自呆一會兒呢？就(jiu)像小女孩偷(tou)偷(tou)跟(gen)芭(ba)比娃娃說話，其實并(bing)不(bu)想被大人(ren)(ren)聽到。她(ta)胸口(kou)一熱，是(shi)悲哀涌上(shang)來了，微微的(de)灼燒感。他(ta)出(chu)神想事兒的(de)時候，她(ta)總是(shi)在(zai)他(ta)身(shen)邊走(zou)來走(zou)去，就(jiu)算(suan)他(ta)真需要一個人(ren)(ren)呆著(zhu)，她(ta)也(ye)(ye)決不(bu)敢再(zai)給他(ta)獨處的(de)機會。

　　她(ta)在小區門口(kou)就(jiu)見到了張阿(a)(a)姨，張阿(a)(a)姨手里攥(zuan)著個布兜，焦急(ji)地站在門口(kou)張望(wang)。一看(kan)(kan)見雇主，她(ta)就(jiu)快步迎上去，說，你(ni)可回來了，以后我(wo)可不給(gei)你(ni)看(kan)(kan)家了。你(ni)家老喬總問我(wo)是(shi)誰，告(gao)訴他(ta)了也沒(mei)用，五(wu)分鐘一問，他(ta)還(huan)，他(ta)還(huan)，你(ni)快上去看(kan)(kan)看(kan)(kan)吧(ba)。張阿(a)(a)姨一臉上當受騙的表(biao)情。

　　周素格問，你出來(lai)多久了？他跌倒了？張阿姨說，不是(shi)，你自己上去看吧。

　　她(ta)(ta)沒(mei)再多(duo)問，一(yi)(yi)路小跑上(shang)(shang)去，慌慌張(zhang)(zhang)張(zhang)(zhang)地把鑰(yao)匙捅(tong)進鎖眼，推(tui)門一(yi)(yi)看，他(ta)(ta)坐在(zai)沙發上(shang)(shang)，坐的位置跟她(ta)(ta)出門時一(yi)(yi)樣。沒(mei)有摔(shuai)傷(shang)，不是腦溢血，這場景(jing)遠沒(mei)有她(ta)(ta)想(xiang)象得那么可怕(pa)，她(ta)(ta)暗自舒了(le)一(yi)(yi)口(kou)氣(qi)。再走近看，她(ta)(ta)啊了(le)一(yi)(yi)聲，知道(dao)張(zhang)(zhang)阿姨為什么忸忸怩(ni)怩(ni)了(le)。原來(lai)他(ta)(ta)尿下了(le)，尿液(ye)順著沙發淌(tang)，淌(tang)到地板上(shang)(shang)，汪(wang)著一(yi)(yi)灘(tan)。

　　她皺皺眉頭，埋(mai)怨道，你傻啊，怎么不去衛生間呢(ni)？

　　他(ta)氣鼓鼓地看(kan)著(zhu)她(ta)。沉了(le)一會，他(ta)抬起手(shou)來指著(zhu)她(ta)罵，第一句叫罵甚是響亮(liang)，接下來的幾(ji)句卻(que)斷續(xu)低弱，莫名地泄了(le)氣，很快沒了(le)聲息。

　　她(ta)繼續說(shuo)，你(ni)會用馬桶呀(ya)，你(ni)不會連這個都忘(wang)了吧？

　　她看到他(ta)半(ban)閉上眼睛，兩只(zhi)手掌放在(zai)大腿(tui)根(gen)(gen)處緩(huan)緩(huan)收攏成(cheng)拳頭。壞(huai)了(le)，他(ta)開(kai)始運氣了(le)，他(ta)已經在(zai)運氣了(le)。她心(xin)里暗(an)暗(an)叫苦，根(gen)(gen)據(ju)以(yi)往經驗(yan)，他(ta)這是在(zai)醞釀下一(yi)波瘋鬧。她說，不要，不要，求(qiu)(qiu)求(qiu)(qiu)你喬蘭森，你千萬別鬧。

　　忽地急中生智，她(ta)大叫一(yi)聲(sheng)，先(xian)于他躺倒在地下(xia)，開(kai)始翻滾。她(ta)搶占了(le)客廳中心的空地，一(yi)邊翻滾，一(yi)邊念念有詞。她(ta)辨(bian)認不(bu)出(chu)自己(ji)到底在念誦什么，形勢所(suo)迫不(bu)及(ji)深(shen)思，任由(you)喉嚨里滑出(chu)念咒般富有緊迫感(gan)的一(yi)串疊聲(sheng)詞。

　　她翻滾(gun)之余，密切觀察著他(ta)的表情，果然奏效，他(ta)癡傻地張著嘴(zui)，木偶一般，已不是蓄勢大鬧的模樣(yang)。她這才感(gan)覺到地板硌得肋骨(gu)疼，又不敢馬(ma)上停下來，她的氣息逐(zhu)漸(jian)變粗，滾(gun)動得也越來越慢，終至于(yu)仰面癱軟(ruan)在地板上。